邓浩从桂山县刑侦队出来，夏季当午的烈日把人照得眩晕。刚才在刑侦队办公室里的空调凉飕飕的，刚站在门口一个呼吸间就挥汗如雨。巨大的温差加上今天整个上午的谈话和笔录，让邓浩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是很好。今天早上一大早，公安局的陈东副局长就来到他驻村的宿舍，接上说是请他喝早茶，邓浩跟公安局的人素不相识，但是他心里清楚，人家找上门来就不是无端端的，跟公安局的人打交道更加不能“敬酒不吃吃罚酒”。早茶喝得很丰盛，这是邓浩去年参加工作就从省里工商联，抽调到桂山县西石乡烂木村搞乡村振兴以来，第一次有这么大的领导请他喝早茶，而且陪同的有刑侦队队长武敏，扫黑队队长卢强。在紧张的气氛中吃完早茶，陈东副局长就说换个地方聊聊天，邓浩上了陈东的民牌车，径直就开进了刑侦队。邓浩打趣的问道：“陈局长，我今天晚上是要在这过夜吗？”“不不，邓书记，请你过来聊聊天而已”陈东一直放低姿态，从早上喝早茶就一直客客气气的，邓浩只是一个刚参加工作到基层挂点的普通干部，而且自己原本的单位只是省里的工商联合会，也不是什么强势部门。下了车，陈东急忙领邓浩到了值班室，一个身穿便装，手上打着石膏的中年男人，面无表情，但是很主动的跟邓浩点头示意。陈东紧接着主动介绍，这是我们桂山县副县长，公安局局长王县长。“我们到楼上聊聊吧”公安局局长王大勇阴沉着脸，看不出是手痛，还是不待见邓浩，熟门熟路的向二楼走去。早些天，6月15号，邓浩驻点的烂木村有300多村民阻挠县里的重大项目“公益墓园”在烂木村后山开工。县里派出了500多人的警力维持秩序，现场抓了5个带头闹事的村民，其中一个是年近70岁的老支书夏国元。这个事情一开始本着控制事态的总原则，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处理群众矛盾也就行了。公安局也是一贯采取惩戒首犯的办法抓人，被抓的人认错态度好的话，写个保证书也就放人了。问题就是，6月17日，这个“公益墓园”项目被查出审批手续有问题，最大的问题就是项目处于水源保护区，被勒令停工。这下项目投资人胡海超就炸毛了，项目停工他的损失是很大的，胡海超本身就是搞砂石、建材、土方出身的包工头，一身的匪气。他逢人就说自己投资公墓项目，就是一台印钞机，老龄化社会之后就是大量的人口死亡，这是比房地产还好赚的一大笔钱。也就是说项目被勒令停工，对他的冲击是非常大的，最起码他会觉得在社会上的面子荡然无存。如果觉得胡海超就是一个土包子包工头老板，这个认识就是大错特错的。如果一个人没有点智商他是办不成事情的，没有点情商他是搞不定人的。在中国这个关系社会，胡海超这样披着土包子包工头老板外衣的人，其实就是能力超强的人。胡海超的项目被停了以后，他也四处放话要搞定给他背后捅刀子的人。在刑侦队二楼办公室“小邓书记，你来咱们桂山工作还习惯吗”王大勇屁股还没坐下来，就已经开腔了“王局长，要不咱们直奔主题吧”邓浩心里知道，公安局找他就是嘘寒问暖的“你跟夏国元的通话，为什么他都要录音？”王大勇也不跟他拐弯抹角了邓浩，心里咯噔一下。邓浩驻村工作，经常跟夏国元打交道，因为夏国元老支书普通话不好，经常会有通话录音的习惯，然后慢慢听。现在公安局抓了夏国元，又找到自己，难不成是发现什么线索是自己跟他们有关联？“驻村工作要经常给村民传递一线乡村振兴的政策，聊一些有关的产业机会，夏支书是老同志，有很多事情会反复琢磨，他把握跟他的通话录音，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。”邓浩心里清楚，他从来没有跟夏支书聊过任何违法乱纪的事，包括组织村民阻扰项目的事情，他也是劝他依法依规的表达诉求。“夏国元没有贯彻上级组织的意图，组织村民妨碍县里重大项目施工，也妨碍公安局维护现场秩序，已经构成妨害公务罪。”“你们需要我做什么？”王大勇喝了一口茶，继续说道：“这几天，有很多村民拿着身份证在抖音上发布实名举报视频，这些视频对我们当地的影响很坏。我去过这个项目地，交通位置评价不是很方便，如果老百姓不支持在当地搞这个项目，我提出应该更换项目地址。”“村民在抖音发布的视频如果涉嫌违法违规是会被下架的。”邓浩，他一直支持村民依法依规的维护自身权利。他到烂木村的时候，就发现村民非常抵触在本村开发公墓项目，这也是维稳最头疼的事情。他反对村民越级上访，这是违法的，也发现村民在向上级反映诉求的时候，上访信写了一堆，但是啥事都没有讲清楚。他也多次向乡长反映这个项目可能导致的群体事件。乡长李宝的立场是项目政绩，他迫切需要在本乡尽快落地这个重大项目，至于群众的诉求，他认为不是人命关天都是不重要的。作为本乡本土的人，他跟项目投资人胡海超也有着深厚的交往。他认为，上级确定的事情，就要克服一切困难推进。对于上级的立场并没有站在群众的角度，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开发商一边，邓浩面对群众，只能劝解和疏导，尽量让群众不要触犯法律。正是他这样的观点，村里有村民指认是邓浩指导他们这样做的。“村民这样做，是事实还好说，如果涉嫌诬陷诽谤也是要负责任的。就怕，大家误会是你教唆他们干的。”王大勇在这个问题的表述上很委婉。对待跟体制内有关系的人，都要适可而止。他的这句误会，讲的就是上级领导的误会，上级一旦误会，就失去体制内大展宏图的机会，自毁前程。“村民与项目的矛盾不是我挑起的，我也不是这场矛盾的受益人。村民的极端行为往往都是极端情绪引起的，他们多年表达诉求得不到重视，而且牵扯的已经是相当一部分人，这人数一旦多了起来，就容易引发群体事件。你们感受得到6.15那么多村民群情激愤，这是历史积压的情绪还是有人教唆的情绪？”邓浩知道，自己已经被他们视为另类，视为这次事情的幕后指使。“不论怎么样，大家做工作都要讲规矩。”王大勇没有接邓浩的腔，不管多大的群体事件，公安局都不是主要责任单位。但是互联网舆情的他要负责，他跟邓浩谈话的目的就是警告邓浩，不要多管闲事，不要再给村民维权提供合符法律，却又让政府头疼的方法。领导擅长在自己的位置考虑问题，也会在自己的位置俯视下级的成果，至于下级如何达到这个成果，这要看相互之间的交情，交情深的领导会在工作中指点一二，毫无交情的一般也会袖手旁观。如果是重要的事情，领导会直接插手，如果不插手极有可能没法向更高一级交待。王大勇是公安局长，是政府副县长兼任公安局长，又兼着政法委副书记，县里的司法系统不是他分管就是协调。在拼经济的大背景下，公安系统如何保障营商环境，为地方经济发展保驾护航，他有自己的理解方式。“舆情不是纪委口的同志负责的吗？”邓浩顿悟，找他是关于村民在抖音实名举报的事情。其实这个事情，邓浩跟村民做工作的时候说了，越级上访现在是违法的，不要老是想去北京，有村民就问怎么做不违法。邓浩只是随口说了一句，在网上实名举报啊。如果违法抖音是不会给你的视频上架播放的。事实也是这样，现在群众一着急，都会把自己的遭遇发到网上，受到大家的关注后，网信办处理的相当有效率，这也让很多老百姓投诉无门的时候，想到了公开上网去曝光。纪委作为惩治腐败的部门，工作对象是公务人员，纪委人员跟老百姓联络处理舆情事件的时候，比其他部门更有信任的优势。王大勇向邓浩表明了态度，也就不愿意跟他多说话，剩下就陈东副局长招呼邓浩。因为桂山县公墓的事情，先发生了群体阻挠事件，紧跟着上访村民结伴在网络平台发布实名举报视频。对待网上的实名举报人，县纪委的人牵头成立工作组，专门找了这些实名举报的人谈话。老百姓对纪委的人期望很大，他们认为公墓项目肯定是有腐败官员暗箱操作，老百姓遇到不公道的事都会认为存在干部腐败，他们相信纪委就是查办贪官的，纪委的人跟他们联系还是很受欢迎的，也能很快的缓解掉紧张氛围。邓浩是公职人员，乡里边认为邓浩总是替那些刁民说话，帮他们出主意。打乱了乡里的工作部署，几个领导一合计，就由公安局出面找了邓浩谈话。邓浩自己离开了刑侦队，恍恍惚惚的在县城逛了逛，他已经感觉到自己会因为这件事仕途受到很大的影响。他在工作中没有和乡里的领导保持一致，没有从地方要促进投资的全局角度出发。现在自己乡里的领导都懒得跟他谈话，而是把自己推到了村民一边去对待。他想不明白自己的领导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。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，一个自称是夏国元老婆的电话打给了他，约他聊聊。邓浩按约定走到了一家杂货铺，这是夏国元家里开的店子，一个妇人招呼邓浩进了里间。邓浩看着很是整洁的客厅，这是一个天地楼，楼上住人，一楼开店铺，招呼客人。邓浩客气的环顾一圈，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。妇人自己介绍叫张秀珍是夏国元的老婆。“我们家老夏在家的时候，经常提起您，他还经常给在部队当兵的女儿说起您的好”邓浩知道夏国元老年得女，女儿读大学的时候携笔从戎，在部队服役。“我们家老夏的事情怎么办？”张秀珍不等邓浩说话，急切的问道“断人财路，如杀人父母”邓浩简单的答道从一开始，村民要阻挠这个项目，邓浩就不止一次的提醒村民，做事情要合法合规的去做，但是也要有心理准备，断人财路，如杀人父母。搞不好自己也会受到一些影响。会受到什么影响，这是需要很强的想象力。而老支书夏国元很自信的说，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情，不怕任何人打击报复。“邓书记，我们老夏一直很信任您，您去跟领导说说，老夏知道错了，请领导放他一马，把他放出来，好不好！”张秀珍情绪激动不已，老一辈的男人就是家里的天，现在就是天塌了。普通老百姓怎么试过这种牢狱之灾。“嫂子，这个事情既然发生了，首先，您要保重身体。其次，抓紧请一个律师。不论什么情况，律师尽早介入都不是坏事。今后，不论什么人以任何借口，可以帮您把夏支书捞出来，都是骗人的，不要上当。”“你家里如果还有可靠的兄弟，凡事多跟他商量，遇到大事还是要有个贴心的人商量，不能乱了阵脚”邓浩补充到普通老百姓遭了牢狱之灾，总是相信自己是无罪的。复杂的司法程序，让很多当事人家属慌乱无助，给一些掮客、骗子可乘之机。“邓书记，您一定要帮帮我，哪怕真是老夏犯了法，您也要帮帮我，教我怎么做”张秀珍听得出，邓浩的考虑很周全。对于一个经营杂货的商贩，接触的是形形色色的人和事，对多样性社会的理解能力是强于普通的农村妇女。邓浩犹豫的看着张秀珍，心里想着如何推脱。今天，自己刚从公安局出来，里边强大的压迫感，以及对仕途的渺茫，心灰意冷的他只觉得自己自身难保。“你先请律师吧，不要请本地律师，请外省的。”只是片刻，邓浩告诉张秀珍该做什么。这片刻，邓浩只是觉得做人不应该失去基本的正义感。自己作为一名公职人员，哪怕是小小的公职人员，也应该从对群众的感情出发，告诉她该怎么做才能更好的维护自己的权利。张秀珍听完邓浩的交待，立即从货柜拿了两条中华烟塞到邓浩手里。“我不吸烟，也不喝酒”邓浩把烟放到椅子上，推脱道。“邓书记，您帮我周旋这个事情，上下打听，拿给他们抽”张秀珍很懂人情世故“用不着，夏书记的事不是周旋就能解决的。看看先把。”邓浩，把话说完，还是交待她保重身体就走了。